藤椅咿呀在成都

去成都，起源于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。沒有攻略，沒有導游，沒有親朋組團，心念一動，腳步就抬起了，小花布包挎在肩頭，飛機就轟的一聲起飛了。

到了。好聽的四川話拖著長長的尾音，“車車”“雀雀”“蔥蔥”“杯杯”，幾乎所有名詞都可以拿來重疊一下，并且語音會在疊詞的同時發生微妙的變化，起伏回旋，就像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巷子，站在巷口探頭一望，深不見底，韻味無窮。

到處都有藤椅，茶館蒸騰的水汽里、飯店噴鼻的菜香里、柳條綠團團的樹蔭下、河湖光閃閃的泊岸旁。坐下去，藤椅吱吱響，伴隨身軀扭動，時不時繼續咿呀哼唱。聲音極細微，仿佛夏夜窗外菜園里的蛩鳴，不會打擾清夢，只會讓夢更酣甜。菜園里就應該有蛩鳴，就像夏夜就應該有螢火蟲一樣。

藤椅們仿佛商量好的，樣式皆簡樸，不花哨，幾無裝飾與點綴。原材料大多是藤與竹，保持著植物的樸素風貌與清新氣質。制成的椅子分量輕到謙卑，搬動方便，承受力卻極強，歷經滄桑，依然韌勁十足。后背與扶手磨出了包漿，有隱隱的光澤，厚重，卻不油膩，沉穩，卻不晦暗。讓人想起多年以前奶奶的手，指根老繭如豆粒，輕輕摸過孩子細軟的頭發，一下又一下。隔著頭發，依然能夠感受到那份粗糙和溫情。

椅子多么重要，從草席、胡床到交椅，坐具經歷了數千年演變?，F代人的一生，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，更多時間，則是在各式各樣的椅子上度過的吧？會議室的椅子須正襟危坐，才與那莊嚴的氣氛相配。辦公室的椅子沉重而沉默，同事們不約而同繃緊肌肉身體前傾，敲著電腦鍵盤，屁股只坐半邊，仿佛只有這樣，才是勤奮工作的樣子。而藤椅呢？藤椅可不講究這些，歪著，斜著，四仰八叉著，隨便坐，蹺著腿搖搖，踮起腳晃晃，都可以。只要舒坦就好，只要自在就好。

坐在藤椅上，喝茶，聽曲，啃棒骨兔頭城隍鍋盔，吃抄手豆花三大炮糖油果子，捶背，掏耳，安慰疲憊肉身，沒邊沒沿聊天，再大的煩惱忽然都不算個事兒了。屋檐上小鳥撲棱著翅膀，芙蓉花開深紅一片淺紅一片，大爺大媽拎著滿把的菜從菜場慢悠悠踱出來，見了外地游客熱心指路，順便熱心地說幾段關于古跡景點的傳說故事。過日子就應該是這個樣，有歷史打著底，有現代的繁華富足，還有熱騰騰的市井氣息。無論生人過客，見了面就是朋友，響亮地打招呼，彼此都笑瞇瞇，讓人不由得拍拍藤椅的扶手，感嘆生活在這里的人真有福。

我有一個畫家朋友，曾用半年時間創作出一幅版畫，并獲得業內大獎。畫面極簡單，只有一張空蕩蕩的藤椅，搭著條薄毯子，腳下矮凳上擺著圓肚老式茶壺，窗外隱隱可見蘇州園區的地標建筑“大秋褲”。古樸與現代的元素同時出現，渾然一體。無彩，只深深淺淺的灰黑白，是以刀為筆的另類水墨。雕工精細，用了最小號的刻刀，將藤椅經緯交織的肌理一一展現出來，靜謐安恬的氣息，就在水墨般的色調里不動聲色地漾出來。流光容易把人拋，時間的透明腳印在藤條紋路里輾轉走過，當年坐在藤椅上的人，卻不知道哪里去了。

像一團棉花攤曬在冬日暖陽下，整個人在藤椅上漸漸松弛、漸漸綿軟。這是一個坐下去就不想起來的地方，這是一個讓人走了還想回來的地方——成都。